一

我在地圖上找到了一座高山，在云貴高原東南端，名曰：越城嶺或越城嶺山脈。主峰貓兒山海拔2100多米，為華南最高峰。越城嶺還有一個土名字叫“老山界”。1934年12月4日，紅軍中央縱隊在過廣西興安時，跨過了這座高山。這是中央紅軍長征以來，翻越的第一座高山。

陸定一在行軍途中寫的散文《老山界》，生動地刻畫了老山界的險峻和紅軍翻越時的磅礴氣勢。那會兒，中央紅軍剛剛經(jīng)歷了長征中最慘烈的湘江戰(zhàn)役，部隊沿著湘桂邊界繼續(xù)西進(jìn)，眼前又橫亙著一座險峻異常的老山界。那里群峰高聳，懸崖峭壁，森林茂密，霧濃風(fēng)大，且氣候惡劣多變。陸定一在談到此山時說：“峭壁上的路，果然陡極了，幾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只有一尺多寬。旁邊就是懸崖，雖不是很深，但也是怕人的。崖下已經(jīng)聚集著很多的馬匹，都是昨晚不能過去，要等今天全縱隊過完了才過去。有幾匹馬曾從崖上跌下去，腳骨都斷了?！?/span>

時年28歲的陸定一，跟隨著中央縱隊，從事政治宣傳工作。他一路走，一路寫標(biāo)語、貼標(biāo)語；一邊行軍、登山，一邊做演說、喊口號。他回憶，爬過了石梯，上面的路雖然很陡，但并不陡得那么厲害了，好不容易到了平梁，以為三十里的山就是那么一點，恰巧碰到一瑤族老鄉(xiāng)，一問還有二十多里的很陡的山呢?！皾M天是星光，火把也亮起來了。從山腳向上望，只見火把排成許多‘之’字形，一直連到天上，與星光連接起來，分不出是火把的火光還是星光。這真是我平生未見的奇觀！”（《老山界》）

讀到這里，我的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一隊隊面色黝黑、衣衫襤褸的紅軍戰(zhàn)士，打著火把爬山，在半山腰露營，在山下的溪邊，用臉盆、飯盒煮食物，瑟瑟的寒風(fēng)吹過，他們撩起溪水，擦上一把臉，又開始了新一天的行軍。

日復(fù)一日，紅軍將士就是這樣，用雙腳踏遍了大半個中國，翻越了數(shù)十座崇山峻嶺。翻閱有關(guān)資料，長征途中，僅中央紅軍翻越的大山就有大庾嶺、騎田嶺、萌渚嶺、都龐嶺、越城嶺、夾金山、夢筆山、長板山、倉德山、打古山等。這是篳路藍(lán)縷的苦旅，也是走向未來的征程。

《十六字令三首》是毛澤東從1934年到1935年間，寫于湘桂一帶群山間。1934年10月，中央紅軍各軍團(tuán)分別從閩西長汀、寧化和贛南瑞金雩都等地區(qū)出發(fā)，開啟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紅軍翻山越嶺，沖破了無數(shù)道封鎖線。在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中，他們大多時間都是在崇山峻嶺中行軍，一路櫛風(fēng)沐雨，一路浴血淬火。這三首洋溢著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的小令，就是毛澤東在馬背上應(yīng)運(yùn)而生的。

二

小令其一是寫山之高?！吧剑祚R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笨此茦O寫山峰的險峻，實則是寫紅軍將士一往無前之英勇?！翱祚R加鞭”為成語，對跑得很快的馬，再加以鞭策，比喻快上加快。此詞源于宋·王安石《臨川文集·卷二十四·送純甫如江南》詩：“此去還知苦相憶；歸時快馬亦須鞭?！敝劣凇半x天三尺三”一句，可見詩人自注：“湖南民謠：‘上有骷髏山，下有八寶山，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泵珴蓶|借民謠形容山之高，與李白《蜀道難》中“連峰去天不盈尺”有異曲同工之妙。紅軍在如此高山面前，反其道而行之，神奇地飛越天階。同樣險峻的高山，在不同的人和馬面前，會有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這也反襯出紅軍足以征服一切艱難險阻，不為任何艱難險阻所屈服。

此小令以“快馬加鞭”“驚回首”兩組詞，將山的崔嵬和險峻描述得出神入化。一個“快”字，寫出了將士之勇。一個“驚”字，道出了山峰之險。

湘江之戰(zhàn)之后，局勢險惡，數(shù)萬紅軍面對數(shù)十萬敵軍圍追堵截，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身處逆境的毛澤東，對此心緒焦慮，憂心忡忡是自然的。小令也反映了詩人這種心境。然而，毛澤東焦慮而不慌亂，憂心而不悲觀。他從未將自己置身局外，而是時刻思索紅軍的前途和命運(yùn)。小令既寫出了戰(zhàn)事告急，形勢嚴(yán)峻，又寫出了詩人冷對險惡，臨危不懼?！半x天三尺三”也表現(xiàn)出詩人的幽默，待到縱馬揚(yáng)鞭飛奔過去以后，再回頭仰望，猛然間大吃一驚。這既是對極高極險的山，望而吃驚，也傳達(dá)出翻越高聳云天大山后的驚喜。小令以宏大氣勢，抒發(fā)了紅軍攀越高山，“力拔山兮”的不屈精神，足以為我紅軍將士提振士氣。那氣壯山河的昂揚(yáng)斗志，方顯出英雄本色。

小令其二是寫山之魄?！吧剑购７砭逓?。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笨此茦O寫群山之磅礴，實則是寫紅軍將士在崇山峻嶺間的勇猛頑強(qiáng)?！暗购７币矠槌烧Z，形容水勢之浩大。早見于宋·陸游《夜宿陽山磯》詩：“五更顛風(fēng)吹急雨，倒海翻江洗殘暑?！薄熬逓憽北疽鉃榇罄?。這里所說的“巨瀾”和之后出現(xiàn)的“萬馬”奔騰，均喻群山起伏之狀。“戰(zhàn)猶酣”意指久戰(zhàn)未歇，且正處于激烈、起勁的勢頭上。唐·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有詩句：“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亦為此意。毛澤東將峰巒起伏喻作倒海翻江的波濤，形象而生動。隨后又將靜態(tài)的群山喻作奔騰的萬馬，加襯一個“急”字，就將群山寫活了。

“巨瀾”與“萬馬”兩個連用的比喻，是在寫山，也是在寫人。毛澤東筆下沒有出現(xiàn)“紅軍”二字，卻又句句寫紅軍。他寫出了長征途中，紅軍的鋼鐵洪流，在萬水千山中，像一排排翻滾的巨浪，像一隊隊奔馳的駿馬，不可阻擋，一往無前。

此小令特色是借景抒情。毛澤東在翻越峰巔之后，遠(yuǎn)眺蜿蜒的群山，自然會浮想聯(lián)翩。湘江之戰(zhàn)后，中央紅軍由出師前的8.6萬人，銳減至3萬多人，危急之時，中央紅軍向黔北前進(jìn)，隨之面臨的任務(wù)是突破烏江，占領(lǐng)遵義。此時，在詩人眼中，長征途中的紅軍就是“巨瀾”，就是“萬馬”，要沖破了敵軍圍追堵截的堤壩，突出重圍，殺出一條血路。

小令其三是寫山之雄?！吧剑唐魄嗵戾娢礆?。天欲墮，賴以拄其間?！笨此茦O寫大山的偉岸，實則寫紅軍將士在艱苦卓絕的長征中堅忍不拔的意志和砥柱中流的雄姿。自然界中，“青天”意為晴朗無云的天空，歷來是極為高遠(yuǎn)宏大的意象。明代小說《西游記》的雛形，話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有言：“有數(shù)株桃樹，森森聳翠，上接青天，枝葉茂濃，下浸池水。”而一句“鍔未殘”就將大山直刺青天的偉岸表達(dá)得淋漓盡致?！板姟睘閯︿h，《莊子·說劍》有言：“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將劍比作山峰，其氣魄頗大。

將山峰喻作寶劍，古已有之，毛澤東的比喻卻多了一層含義。詩中將陡峭的山峰喻作長劍，直指蒼穹，竟然將青天刺破，且劍鋒分毫未損。這是在贊美紅軍的頂天立地和銳不可當(dāng)。“天欲墮，賴以拄其間”，是形象的假設(shè)。遠(yuǎn)古時，有以山為撐天之柱的傳說。但在毛澤東眼里，即使天塌下來也不要緊，還有擎天柱一般的高山頂著呢。這個大山，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

三

毛澤東對大山的情懷緣于井岡山。應(yīng)當(dāng)說，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開辟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就是以巍峨的大山為依托的。長征中，紅軍更是以峰巒疊嶂為掩護(hù)，一次次甩掉了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于是，崇山峻嶺也成為了毛澤東和紅軍的“知己”。紅軍長征是一次改變中國命運(yùn)的偉大遠(yuǎn)征。這本就是一條崎嶇蜿蜒、遍布荊棘之路，但也是一條險峰無限、開創(chuàng)未來之路。

《十六字令三首》以大山為題，從三個角度寫了紅軍腳下大山的其高、其魄、其雄，并以大山的形象來象征紅軍的形象。詩里寫出了巔峰之險、山巒之姿和山野之趣。透過詩句，其落腳點則是站在峰巒之上的紅軍將士。他們是將群山踩在腳下的英雄群體，他們身上所煥發(fā)出的長征精神，更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

三首小令寫于湘江戰(zhàn)役之后。在危急情勢下，毛澤東以詩言志，將堅忍不拔的革命意志和時不我待的歷史使命感，通過詩行淋漓盡致地抒發(fā)出來，讀之有振聾發(fā)聵之感。毛澤東選取山作為小令的主題，以紅軍將士作為象征的對象。小令的格調(diào)雄渾而豪放，讀之蕩氣回腸、非同凡響。

在毛澤東的筆下，長征是一條信仰之路，無論山路多么蜿蜒曲折，革命理想高于天。這山的雄姿就是紅軍的雄姿，這山的氣魄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氣魄。這才是大山的性格，這才是紅軍的性格。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是振興華夏的擎天之柱。

（來源：中國紀(jì)檢監(jiān)察報）